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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貳:二月紅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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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霸王別姬】

“二爺,喲,二爺叫我好找!”

二月紅穿著一身白色長衫,負手站在三樓戲臺旁的窗邊,也不知他在看什麽。這只有兩個時辰就開演了,可二月紅戲服沒換、妝只上了一半,臉色倒是給粉塗地白透了。

“二爺?”那人輕輕叫了一聲。

二月紅回過神來,淡淡道:“今兒這天倒是好,什麽都瞧得清楚。”頓了一下,問:“何事啊?”

“二爺,片子剛才送來了,您瞧這回兒送來的片子,還瞧得上嗎?”那人手上擡著的木盒給送上前去。

二月紅開了盒,裏面放著花旦角兒要用的片子,他看了幾眼,面色不改,道:“挺齊襯,做的也規整。”

“那可不,您吩咐做的活計,緊趕緊也得趕出來,總得漂漂亮亮的才是。這回兒的片子是拿黃花大閨女的頭發做的,二爺好眼力,一瞧就曉得是好東西。”

二月紅聞言點了點頭,顯得並不在意,“得了,也就這一回,往後也不會到時候才讓你們備東西。”說罷便往樓下去。

那人輕輕合上盒子,忙不疊跟上去,“能為二爺做事,那是大夥兒的福氣,有幾回兒都是福氣。”

“把片子送去,我先上了彩妝再過去。”

“是,那二爺您先忙。”那人半弓著腰送走二月紅,直到二月紅的身影消失,他才呼出口氣,抹了抹額頭上的汗。

幹唱曲兒這行的都知道“早扮三光,晚扮三慌”,上妝、貼片子、梳頭可都是要在上臺前一個時辰就早早扮好了。可這位爺,這昨兒突然說想唱戲,片子都是下頭昨夜緊趕著做出來的,這還有不大會兒就開場了,還沒貼片子,這不是要急死人嗎!

“李叔!李叔——”

“這兒呢!”這人扭頭朝下面喊,又俯身往二樓看,“咋了?”

“外頭來了兩位爺,點名說找二爺。現在給攔在門外頭呢,我進來問問讓不讓進?”二樓廊子裏伸出個頭來。

李叔一路往二樓忙趕下去,問:“什麽模樣的爺?”反倒心裏罵:這小崽子,才來沒幾天,什麽人也記不住,這不是給我添亂嗎這是!

“一位穿著西服呢,還戴著眼鏡兒,瞧著倒是讀過不少書的樣子。另一位長得斯斯文文……”那小夥計撓了撓頭,想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說:“抱著只小狗兒,算麽?”

李叔一個踉蹌,險些從樓上摔下去,扶著樓梯罵道:“你你你,快,快請進來!你這狗崽,呃,你這孫子!造孽啊!連五爺和九爺也不認得!還不趕緊請進來!”

二月紅坐在鏡前慢吞吞描著眉,上了花旦妝的臉看上去妖嬈陰柔許多。唯獨這眉卻顯得過於硬朗,妝好後他又改了幾次,一旁等著貼片子的師傅也不敢催,只能候著。

“二爺,五爺和九爺來了。”李叔進屋來說一聲,一看二月紅還在上妝,險些一口氣背過去。

二月紅不理會,描眉描地很專註。

不大會兒,果然進來兩人,當先的人懷中果然抱著一只小狗,一見二月紅便笑,“先回在佛爺家沒瞧著二爺唱戲,把我悔的,這回可趕上了。”

他身後是那個穿西裝的解九爺,看著二月紅道:“二爺的妝越來越好了。”

二月紅只“嗯”了一聲。

那兩人也不覺尷尬,吳老狗找了椅子坐,解九靠在門邊,拿出一個小巧的琉璃煙盒,抖出三支洋煙,先給坐好等著貼片子的二月紅遞過去一支。二月紅搖頭不語。解九爺也不多說,又遞給狗五,“來一支?”

“我也不來,這幾天嗓子難受。你也不嫌幹得慌,二爺還得唱戲,哪能抽這個。”吳老狗道。

解九笑了一下,好似早料到會這樣,自己咬著一支,旁邊的李叔很識趣,忙給點上。抽了幾口解九才說話,“頭疼的時候來一支,能好受點兒。”

“是啊,你這種聰明人才一天到晚頭疼,我就不疼。”吳老狗打趣說。

二月紅閉著眼讓師傅貼片子,開口道:“九爺,這些洋玩意兒能少抽點就少點兒。”

解九爺不回答,吳老狗反倒朝他做了個鬼臉,頗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。

二月紅問:“八爺沒和你們一起來?”

吳老狗撲哧一聲笑出來,忙說:“二爺,這事可被說的懸乎了。今兒一早八爺說他昨晚給自己算了一卦,說是今夜有血光之災,他死活不來。”

解九爺補充道:“他說今晚三爺和四爺都過來,他可不來湊熱鬧。”

“那你們怎麽來了?不怕老三、老四?”二月紅嘴邊浮出一絲笑。

吳老狗道:“不怕。”又賊兮兮看了一眼解九爺,道:“再說算過了,齊鐵嘴說小九命太方正,又以智壓天,上回三爺嫂子生娃不就是他給壓住的。這要換我……”

“上回沒有你家的狗可兇險了。”解九爺冷不丁打斷了吳老狗。

解九又提起狗五不願提的事,吳老狗白了一眼解九爺,“這個臭算子,說我命格為破,都他媽騙人。不過上次真是虧得大黑背了,連小九都嚇得一身汗。是吧?”

“可不是,那晚下鬥壓驚,有人死活不肯下去,最後抱著狗在外頭放風,冷風吹得舒服麽?”解九爺笑著問,笑容十分冷峻。

二月紅笑起來,伸手點了一下狗五,“能說得過老九這張嘴的只怕沒出世呢,狗五你省省吧。”

吳老狗嘟噥:“這不還有佛爺和二爺嘛!”頓了一下,笑著問:“二爺,您夫人的病好些了麽?要不請八爺也給算一卦?”

解九爺聞言,眼神盯了一下吳老狗。吳老狗這才意識到自己話多了,剛想著挽回,就聽二月紅道:“老樣子。今晚丫頭想聽戲了,我就給唱吧。”

“原來是這樣啊!我說二爺好一段日子不唱了,今兒這麽大動靜,那我可沾了夫人的福了。”吳老狗笑嘻嘻道,氣氛又緩和許多。

“有人去接夫人了嗎?”解九爺問。

二月紅沒回答,揮手道:“你們兩趕緊出去坐著,在這說話我煩著呢。”

“二爺您可別趕人啊!”吳老狗道。

解九爺道:“得了,走吧。回頭等二爺唱完,咱們去禦寶樓開一桌,幾杯酒下去,有你說的。”說著便拉著吳老狗要走。

忽然聽到外頭有個女人的聲音,“我可聽見九爺的聲音了,二爺也在裏頭吧?”說著就聽見高跟鞋的聲響。

吳老狗一聽就知道是哪個女人,臉色一變,把三寸釘往懷裏一塞,四處找地方躲。

二月紅見了,忍俊不禁,“七姑娘又不是羅剎鬼,你躲什麽?”

“哎呀二爺您不清楚,我可不敢惹她霍大小姐!”吳老狗一彎腰鉆進掛戲服的櫃子裏,又拉了戲服遮的嚴嚴實實,壓低聲音道:“二爺您可別說我在,這要給她抓住,皮都褪三層!”

他話音剛落,門一開,門外穿著紫色旗袍的女人膚光勝雪,叫人望而生畏,卻也美得出塵。

她一只手拿著小包,一只手推開看門的夥計,掃了一眼屋內,朝二月紅笑:“二爺這樣扮上,可比我美了。”說罷又看向解九爺,見他嘴裏叼著半支煙,伸手便拿過來自己抽了一口,道:“九爺也在啊。”

“還要嗎?”解九爺拿出煙盒。

霍仙姑搖頭,把煙頭按滅,“我自己有。”說罷又掃了一圈屋子,“只有九爺在?”

二月紅笑,“這不還有我。”頓了一下,“得了,你們都出去,梳了頭就開場了,都下去坐好,在這晃悠,看得我眼花。”又補了一句,“把煙頭帶走。”

霍仙姑饒是膽大潑辣,也不敢惹二月紅,看了一圈屋裏的人,只得往外走。走到門邊卻突然回頭,只看了一眼,嘴邊浮出一抹笑,出門去了。

解九爺見霍仙姑反應不同以往,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狗五藏身的櫃子,戲服縱然繁多,卻還是露出一角極不協調的白色衣袍。解九爺嘴邊也浮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:狗五,好自為之啊。

李叔躲在戲臺邊往下看,今兒可真是臉上貼金了,樓下雅間裏坐著的都是長沙家喻戶曉的“名人”。

只有二爺有這個面子把他們都請來。

“佛爺還沒到?”二月紅低沈的聲音在身後響起。

李叔忙轉身,見他已經成了嬌滴滴的花旦,心裏的大石頭才落地,回:“到了,佛爺今兒沒帶多少人,說是怕掃了您的興致。原本單獨備著的雅間也沒去,帶人去了九爺那兒。”又補一句,“三爺他們也都去九爺那兒了。”

二月紅點點頭,視線掃了一圈,淡淡說:“老四沒來。”齊鐵嘴說不來,還是來了,連半截李和黑背老六他們兩也來了。他沒來。

李叔是知道四爺和二爺的關系的,聞言只扯出個奇怪的笑來,楞是不知道怎麽回。

二月紅放下簾子,道:“開場吧。”說罷轉身往回走了。

二月紅。

老長沙誰不知,旦角兒唱的最好的是個大男人,這本事換誰也學不來。可惜後來二月紅娶了個夫人,就很少這麽風風火火擺臺唱戲了。再後來夫人疾病纏身,二爺更是深居簡出,倒不是狗五爺誇張,想親眼見到二爺唱戲,如今可不容易。

正中的雅間裏坐了七個人。

除去唱戲的二月紅和在長沙消失了好一陣的陳皮阿四,都齊了。只怕連這七個人都驚訝,今晚竟然都來了。

七人很默契,都不說話,只是靜靜聽戲,臺上的二月紅咿咿呀呀唱著,一顰一笑、一收一放皆成經典。

聽戲是高雅的事,有的人沈迷其中,有的人盡在掌握,也就有人坐不住。

“二爺才是絕色啊。”吳老狗由衷地嘆了一句。說完不自然地扭動著,看樣子是坐不住了。

一旁的霍仙姑冷笑,“五爺這麽說給二爺聽見,可不見得他會高興。”頓了一下,頗有些感嘆,悠悠道:“二爺的《霸王別姬》可好多年沒唱過了,我記得第一回聽的時候,我才剛入九門……”說著卻忙轉了話頭,“我聽說今兒二爺的夫人也來了?”

“沒見著。”狗五道。

霍仙姑瞥他一眼道:“問你了麽?”

狗五咳嗽一聲,抓了一把瓜子吃起來。

著軍裝的張啟山突然起身,其他六人也都陸續跟著站起來,只聽張大佛爺道:“都坐著,今日在二爺的地頭,戲園子裏不講這些。得,時候不早了,我就先走了,你們盡興。回頭二爺唱完,你們替我打賞了夥計就是。”

齊鐵嘴道:“佛爺要回了?二爺的人可不在乎那點賞錢和要喝,佛爺留在這,二爺心裏也高興。”

“唱戲和聽戲,總要配合好了,這出戲才好看。”張大佛爺的視線落在戲臺上,看了二月紅片刻後才笑著回,笑意卻比平日深了許多。

這九個人裏面除了二月紅,張大佛爺很少和人多說,狗五深知張大佛爺的性子,便看向解九爺求救。如果解九也留不住佛爺,那就真沒轍了。

解九爺和狗五短暫對視,朝張大佛爺說:“佛爺走好,路上小心。”

狗五險些沒有吐出血來。等送走了佛爺,狗五指著解九,“你……”

解九從他手心裏拿走幾粒瓜子,悠然坐回座位上,拋進嘴裏,一邊嚼一邊說:“佛爺要做的事攔也沒用。好好看戲吧。”

狗五只好悶悶坐下。

《霸王別姬》這一曲還沒完,四周突然出現不少衛兵,縮頭縮腦頗為低調,倒不像是來惹事的,黑背老六掃了一圈周圍,又不動聲色地喝茶。

半截李輕哼了一聲,將茶杯重重砸在桌上,看樣子是很不痛快。

“這不是佛爺的兵麽?”狗五感覺到懷裏三寸釘的異樣,也註意到了衛兵的出現。

霍仙姑盯著戲臺,倒不在意,道:“來接佛爺的吧?九爺去給說一聲,就說佛爺先回了。”

解九爺掃了一眼四周,卻蹙著眉不說話,只點了一下頭。他揮了一下兩根手指,身後的人便出去了。

不大會兒,有人進來,低聲在解九爺耳邊說了幾句,解九爺一怔,“當真?”

那人點頭。

半截李幾根手指輕輕敲著桌子,冷著聲音問道:“九爺,咋了?”

解九爺臉上煞白,半晌後才緩緩站起身來,慢吞吞,一字一頓說道:“二爺的夫人,沒了。”

雅間裏靜的可怕,一時間除了喘息聲和戲臺上二月紅的咿咿呀呀,沒人再說話。戲園子裏的一切都被定格成了一幅畫卷。

許久。

“沒了……是什麽……意思?”狗五抱著三寸釘站起來,臉上全是難以置信。

解九爺沒回答,只是扭頭去看戲臺上的二月紅。

他穿著虞姬的戲服,還在唱著霸王和虞姬的故事。他可知道,他的虞姬也別了?

他一定知道。因為知道,今夜才會想唱這出戲;因為知道,佛爺才會派兵來守著;因為知道,二月紅才一直在唱。

希望這出戲不要停,霸王和虞姬才能永不訣別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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